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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斤
作为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和最佳外语片的提名电影,《蜂蜜之地》既不像《美国工厂》在国内引起广泛讨论,也不像《寄生虫》《痛苦与荣耀》享誉全球,它像一个别出心裁的意外之喜,落在各大片单上。
《蜂蜜之地》
Honeyland
(《蜂蜜之地》海报)
电影的片名和海报都笼罩在一片金色中。海报中的女主人公哈迪斯在灿烂的烟雾中,身边有蜜蜂环抱,仿佛置身于富饶的世外桃源,让人心驰神往。但这种印象仅仅持续到正片拉开序幕,随着薄雾的散开,露出北马其顿荒芜的山地,人们才发现,所谓的蜂蜜之地原来不是上帝之国,反而充斥着艰难困苦。
(哈迪斯独守在废弃的山村中)
在旷野中,哈迪斯明亮的黄色上衣格外醒目。影片一开场,镜头便跟着她翻山越岭,来到悬崖峭壁间。她用简易的工具撬开了悬崖边的石板,一个蜂巢便赫然眼前。生活在钢筋水泥中的人们对蜜蜂似乎有着天然的恐惧,听到片中不绝于耳的蜂鸣就有种逃跑的冲动。但哈迪斯却能与蜜蜂泰然自若地相处,蜜蜂也从来不会蛰人。在她随后的喃喃自述中我们得知,这不是魔法,而是生活的智慧。每次采蜜她都只取一半,留下一半给蜜蜂。让蜜蜂有足够的空间采蜜,建起更多的蜂巢,从此以往,生生不息。
(大全景下渺小的哈迪斯)
正是哈迪斯“采一半,留一半”的养蜂理念吸引了本片的导演。塔玛拉·科特夫斯卡和卢博·斯特法诺夫两位导演原先只是计划拍一组关于北马其顿河水改道,村庄变迁的环保短片,无意间在巴尔干山村偶遇了哈迪斯。但正如导演在采访中所言:“其实是她找到了我们。”哈迪斯与自然共处的淳朴姿态早已被现代人遗忘,背弃,她的故事如同一块璞玉,值得被人们记住。于是导演以此为切入点,本着“一半自然,一半社会”的理念开始记录哈迪斯的养蜂生活。
(摄影师拍摄哈迪斯养蜂的模样)
剧组一行六人在长达三年间,每周都有三四天来到哈迪斯的后院拍摄她的生活琐碎。因为巴尔干半岛的复杂地缘政治局势,哈迪斯身处的山村几乎人去楼空,如今只剩下这一家每晚还有炊烟升起。因为小山村与世隔绝,断电断水,拍摄小队只好通过轮流换班来确保工作的正常运行。别人连几天都呆不下去的小村落,很难想象哈迪斯已经居住了几十年。她和85岁高龄的母亲一同住在碎石泥土堆砌的屋子里,单看她们的日常,和19世纪的生活景观几乎也别无二致。只有当哈迪斯乘坐四小时的公车,来到北马其顿共和国首都斯科普,才会感觉她与现代生活有了联系。
(哈迪斯在集市上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
哈迪斯通过在斯科普里的市场推销自家的蜂蜜来维持她和母亲的日常开销。看着她坐在公车上,与梳着莫西干发型的都市青年一座之隔,在市场使用欧元,和老板讨价还价,总有种时空交错之感,和之前大火的《幸福的拉扎罗》在观感上有相似之处。但不同于《幸福的拉扎罗》拥有精良而严谨的剧本,《蜂蜜之地》里割裂的两种生活是哈迪斯真实生活的一部分,不存在推动情节发展的意识形态引擎。片中质朴的纪实片段自然而然地流淌出诗意,相比于剧作电影更显得难能可贵。
哈迪斯的家不通电力,自然没有现代的照明,《蜂蜜之地》剧组又坚持使用自然光,于是在阳光和烛光的照映下,影片浸润在巴洛克油画般的色泽中。哈迪斯的屋子大多时候都笼罩在影院中,唯一的小方窗只能透进来零星几簇光,照在哈迪斯和母亲的脸上。他们的脸庞饱经风霜,就好像伦勃朗笔下的女性。但俩人身处荒漠却精神富足,为了一把孔雀毛的扇子便能欣喜半天,纯真得让都市人汗颜。哈迪斯竭尽全力守护着自己的一寸天地,可是真心容易被践踏,随着一户游牧家庭搬到哈迪斯的隔壁,她平静如水的生活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与母亲相处的情形仿佛一幅油画)
游牧一家带着七个孩子和数以百计的牛群闯入了哈迪斯的生活,这时我们才察觉到她的孤独感多么深。她与孩子们立即打成了一片,同他们荡秋千,一齐听着收音机载歌载舞,还将养蜂的秘诀倾囊教授给他们的父母。可是两户人家的生活理念天差地别,游牧人家粗野的放养方式埋下了冲突的种子。他们也开始养蜂,可总是不得章法。更糟糕的是,游牧一家要养育七个孩子,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压力。他们在无良商人的诱逼下,开始对哈迪斯“采一半,留一半”的劝告充耳不闻,采空了所有的蜂蜜,对哈迪斯的事业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哈迪斯在孩子堆中)
在游牧家族不知收敛地采集蜂蜜时,哈迪斯与他们家的一个男孩结成了隐秘的同盟。男孩因为父亲粗暴地养蜂育人方式而叛逃,哈迪斯与他分享为数不多的蜂蜜,并一齐把最后的蜂巢藏在了河边的树干中。摄影组用哈迪斯和男孩在清晨和黄昏跋山涉水的剪影做了精彩的场景调度,精准地记录下了俩人短暂的旅程。有那么一瞬间,哈迪斯几乎没有那么孤独了。她说:“如果你是我的孩子,一切可能会不一样。”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游牧一家对仅存的蜂巢穷追不舍,甚至动用电锯砍倒了整棵大树,只为了多赚几十欧。游牧家庭透过被蜜蜂蜇得面目全非的脸庞凝视着镜头,如此充满讽刺意义的图景竟然是出现在一部没有任何剧本的纪录片内,让人更加错愕唏嘘。《蜂蜜之地》团队用2000多小时的素材积攒起一个个微小又扣动人心的影像事实,构建起清晰而自然的起承转合,才有了现在这87分钟大开大合的荒诞生活剧。
(天空中划过的飞机割裂了画面)
虽然拥有了完成度如此高的素材,但对于剧组来说,剪辑仍然是难度很高的一个环节。因为他们并听不懂哈迪斯所说的以色列方言,只能先根据时间轴编辑影片。可等到对话真正翻译出来时,《蜂蜜之地》团队惊讶地发现,原本困扰大家的语言中竟然蕴藏着意外之喜。哈迪斯母女的问答间充满着温情和思辨。在哈迪斯万念俱灰之际,母亲安慰心碎的她:“如果你是个孩子,我也会带你逃走。”她说:“神会惩罚他们的,神会焚烧他们的肝脏。”母亲的话竟一语成谶,紧接着,游牧家族的牛群就病死了近五十头。电影捕捉到了这些剧烈焦灼的情感瞬间,并将两段情节剪辑得紧锣密鼓,仿佛这一切是则轮回的寓言。抛开所谓的神迹和报应,游牧一家的结局其实有迹可循。他们对大自然无休止地掠夺和破坏,像是则微缩的人类图景,在社会现实中达到了深远的共鸣。
游牧一家像阵旋风般来了又走,母亲也在随后的不久病逝了。哈迪斯的生活几乎天翻地覆。原来维持了几十年的平衡如此脆弱,一旦被破坏就再回不来了。在临终前,哈迪斯问母亲:“你能想象春天来的时候吗。”母亲却告诉她“有太多个冬天已经过去了。”在电影外,导演用获得的奖金在临近的村庄帮哈迪斯买了一座小屋,她如今和兄弟住在一起,还在从事养蜂的工作。电影终将有结尾,可人生的长河还在缓缓前行。哈迪斯没有停下脚步,在冬天来临之际,她依然在雪地间坚韧地走着,一步一个脚印,去寻找最后的蜂蜜。总有几个冬天格外漫长,但愿大家都能坚持到春暖花开那天。